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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永明,1955-,祖籍河南,生于四川成都。1980年毕业于成都电子科技大学。作品曾被翻译成为英,德,日,荷兰等国文字。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白夜”酒吧。2012年5月荣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的“Piero Bigongiari”奖项。这是中国诗人首次获得这一殊荣。


时间美人之歌

 某天与朋友偶坐茶园
谈及,开元、天宝
那些盛世年间
以及纷乱的兵荒年代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四处寻找作诗的题材
我写过战争、又写过女人的孤单
还有那些磨难,加起来像椎子
把我的回忆刺穿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我看见了一切
在那个十五之夜:
一个在盘子上起舞的女孩
两个临风摆动的影子
四周爱美的事物——
向她倾斜的屋檐
对她呼出万物之气的黄花
鼓起她裙裾的西风 然后才是
    那注视她舞蹈之腿的
几乎隐蔽着的人
 
    月圆时,我窥见这一切
    真实而又确然
    一个簪花而舞的女孩 。
    她舞,那月光似乎把她穿透
    她舞,从脚底那根骨头往上
她舞,将一地落叶拂尽
 
    (她不关心宫廷的争斗
她只欲随风起舞、随风舞)
 
    四周贪婪的眼光以及
    爱美的万物
就这样看着她那肉体的全部显露
 
当我年轻的时候
少数几个人还记得
我那些诗的题材
我写过疾病、童年和
黑暗中的所有烦恼
我的忧伤蔑视尘世间的一切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我的确看到过一些战争场面:
    狼烟蔽日,剑气冲天
    帅字旗半卷着四面悲歌
为何那帐篷里传出凄凉的歌咏?
 
    一杯酒倒进了流光的琥珀酒盏
    一个女人披上了她的波斯软甲
    是什么使得将军眼含泪花?
是什么使得绝代美女惊恐万状?
 
    (她不关心乌骓马嘶呜的意义
她只愿跟随着它,跟随他)
 
    除了今夜古老的月亮以及
    使我毛发直竖的寒风
    还有谁?注视着这一堆
淤血和尸骨混合的影象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丢下过多少待写的题材
  我写过爱情、相思和
  一个男人凝视的目光 唯独没有写过衰老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西去数里,温泉山中
    浮动着暗香的热汤
一件丝绸袍子叠放在地上
 
    西去数里,勒马停缰
    厌战的将士一声呐喊
黑暗中总有人宣读她们的罪状
 
    西去数里,逃亡途中
    和泪的月光
一根玉钗跌落在地上
 
    (她听不见动地的颦鼓声
她听见绵绵私语,绵绵誓)
 
    千军万马曾踏过这个温泉
    那水依然烫,依然香
    后世的爱情,刚出世的爱情
依然不停地涌出,出自那个泉眼
 
    某天与朋友偶坐茶园
谈及纷纷来去的盛世年间
我已不再年轻,也不再固执
将事物的一半与另一半对立
我睁眼看着来去纷纷的人和事
时光从未因他们,而迟疑或停留
我一如既往地写呀写
我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当月圆之夜
    由于恣情的床笫之欢
    他们的骨头从内到外地发酥
    男人呵男人
    开始把女人叫作尤物
    而在另外的时候
    当大祸临头
    当城市开始燃烧
    男人呵男人
    乐于宣告她们的罪状”


 
翟永明:完成之后又怎样?
周瓒
  几年前,我曾在一位当代艺术策划者的文章里读到这样一段话:“女诗人翟永明在中国诗坛一直是一个神话和传奇,她的诗歌、她的容貌、她的情感、她的游历,都是这个神话和传奇的组成部分。”
  在我们这个时代,将一个人描述为神话和传奇,大概意味着可资消费的人生故事、八卦的丰富多彩吧,但是,对于诗人而言,在诗歌已然边缘化的时代,它似乎更提示了诗人的诗歌和文学成就,是如何持续广泛地受到关注的。
  翟永明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她的由20首短诗构成的组诗《女人》被批评家誉为“女性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奠定之作。组诗《女人》直接催发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女性诗歌热”,一时间涌现了大批以抒写女性意识、女性体验为主的诗作,新一代女诗人以群体方式登上了诗坛。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翟永明还写有组诗《人生在世》、长诗《死亡的图案》、《颜色中的颜色》等。这些结构意识鲜明、激情奔涌的诗作,构成了她写作生涯中的第一个巅峰。1990—1991年,翟永明赴美,寓居纽约并暂停写作。1992年返回成都后,她写下的诗歌展示了与此前迥异的风格。此前,常有评论家不假思索地把常在诗中书写“黑夜”的翟永明,比作中国的西尔维亚·普拉斯(美国著名诗人,因其诗作的自白风格及传达极端情绪而闻名),从美国回来后,诗风变化了的翟永明终于使读者意识到,标签式的批评对于诗人已不再适用。写作进入新阶段的翟永明出版了她新诗集《黑夜里的素歌》、《称之为一切》等。
  从美国回来后,翟永明在成都开了“白夜”酒吧。“白夜”开张,她有了很多创意,写诗之外,她对当代艺术一如既往的关注激发了她各种想象。曾经,她设想以“白夜”为空间拍摄电影,或者让“白夜”成为当代文学和艺术的发生场。她特意为此在“白夜”组织有规律的读书和观影活动,写作艺术随笔且策划展览,甚至亲自介入当代艺术活动,做过别致而新颖的装置等等。当然,她依然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但是,在当今,诗人和艺术家之间的界线已不那么鲜明,跨界乃是任何一个有创造力的艺术家的必然选择。
  翟永明的写作进入了第三个阶段,这段时期,她的诗透露出一种对现实的强烈关注。来酒吧喝酒的客人成为她描述的对象,同时,在阅读中一以贯之的对女性写作者的好奇也成为她观察现实的坐标。今人之于古人,现实之于历史,都在翟永明的笔下获得了诗意的连带感。当一些批评家指责诗人不关注现实之际,她的诗却充满了现实的关怀与介入的力量。在《终于使我周转不灵》(2002)这本集子里,读者既能读到翟永明自20世纪80年代开创女性诗歌以来延续的女性视角,又可以分辨出她在新世纪之初对于消费社会抹杀个体性、消解意义的反思与批判。
  和某些胶着于个人机遇或抱着怀才不遇的写作者不同,翟永明始终以质朴情怀观物。面对日益不容乐观的现实环境,她愤怒但不流于情绪,哀恸但不止于伤感,诗歌写作进入新一阶段。在这个阶段里,翟永明的写作日益贴近日常生活与周遭环境,对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天灾(如汶川地震)、人祸(如毒奶粉事件)以及相关新闻话题(如雏妓报道)等等,她都以诗歌的形式进行转化与回应。可以说,进入21世纪以来,翟永明承续了中国诗歌传统中的“诗史”(以杜甫为代表)一脉,坚持把日常生活中的个人生活细节与社会动荡写进诗中,从而在个人写作的意义上获得了更广泛的社会性。
  翟永明的意义在于她以诗的形式,对女性命运和变动中的社会现实的持续关注。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她的诗歌写作获得了国内外文学界的广泛认可和高度评价。2007年,她获得了“中坤国际诗歌奖”,2012年又获得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主持后一奖项的评审委员会主席Paolo Fabrizio Iacuzzi向翟永明发出祝词,称赞她“作为当今国际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对于这一古老的奖项,您当之无愧”。
  在话语嘈杂的当代文化语境中,翟永明坚持独立的写作立场,倾心于诗艺的锤炼而远离各类话语论争,她一直是一位低调、朴素,对于写作保有持久激情的品质高尚的诗人。正如她早期的一句诗“完成之后又怎样?”所表明的,怀着谦逊的、自省的态度,她把自己“变成一个罐子,既可以占据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又可以接纳生活的一掬活水以映照内心的寂静和灵魂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