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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东奎:诗人的赤子之心
撰文  徐黎明

       黄东奎先生很牛,他的父亲更牛。廷善师曾请黄东奎先生开讲座,说今天我们请到了当代韩国最好的诗人黄东奎先生,掌声。也是著名小说家黄顺元先生的长子。掌声雷动。
        这算是黄先生的烦恼了。20岁就成了知名诗人,却总是被人介绍为“黄顺元的儿子”。黄顺元先生文坛巨擘,小说《骤雨》被收入韩国各种语文课本,美丽凄绝的故事,自然而透明的语言,那是观止。黄东奎先生的语言天赋自有父亲的遗传基因,加上父亲自由放任的教育态度,谈笑有鸿儒的交游,一生受益于父亲多矣。虽然黄先生的诗作《快乐的信》屡次出现在《信》、《八月照相馆》等电影里,文艺青年无人不晓,但诗人的知名度似乎总是不如小说家。为了走出父亲的影子,黄先生自有其辛苦之处,可在我们外人看来,是好一幅美丽的风景。
        其实黄东奎先生是个天才。平生知己马钟基先生说,高中三年,黄东奎从来都是空手去上课,从来都是第一。高考前夜,黄东奎照例去马钟基家闲聊,翻着英文的叶慈诗集,悠悠地问了一句明天考什么科目?马钟基悬梁刺股熬到深夜,黄东奎偶尔关心一下好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马先生倦极而眠,早上被黄先生叫醒,一起去高考。那年黄先生考了国立首尔大学的文科第一名,名符其实的高考状元。
        状元后来拿全奖到首尔大学学习英文,到爱丁堡读硕士,到母校做教授,去爱荷华创作,到纽约大学当访问学者,出版了十几部内外行都叫好的诗集,摘取了韩国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当选韩国艺术院终身院士,代表韩国出席各类国际交流活动,—去年还在北京国际图书展和舒婷精彩对话。虽已年过花甲,黄先生心里似乎永远住着一个少年,身体虽然已进入了抛物线的下行区间,但创作却依然旺盛,诗越写越好,打定主意把抛物线的顶点当作自己的终点。都说最好的诗人和最好的小说家没法比较,可我们私下都唠叨,在韩国文学史上,黄东奎先生恐怕会留下比父亲更浓重的一笔。
        这样一位天才诗人,自然会被别人供起来当大师。但黄先生公然宣称:我不是大师,也不做大师。他说活着的“大师”,是把过去的财富当招牌,是时常温习旧作的人;而人的自由,是对于过去的解放。而且花甲之年的大师,是不能活泼好奇的,世人需要他们安稳地坐在声名之上,高端大气、和蔼慈祥。而对于黄东奎先生来说,放弃好奇心,怕比放弃生命还要难——尽管他写了那么多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诗篇。
        “徐君,上下加在一起是什么汉字?卡?card?伟大的中国人!”“徐君,这种树在中国怎么叫?榕树?桑科榕属的植物有小叶榕、大叶榕、垂叶榕、柳叶榕、孟加拉榕树、印度榕树……这个就叫榕树吗?你确信?”“徐君,周作人是汉奸吗?”“徐君,朱子的‘悟心之喜’是在武夷山吧?”“徐君,杜诗说‘吴楚东南坼’,当时杜甫在岳阳楼,是楚地,为什么吴楚东南坼?”
        从2007年起,因为筹办中韩作家会议的缘故,我每年总要见到黄先生一两次,每次都被问许多问题。问题包罗万象、千变万化,不变的是老先生永无止境的好奇心。说起来我是黄先生的徒孙辈,我的老师洪廷善先生屡次跟我说起在读书时选了黄先生的英文课,被赶出教室—你英文不行,韩文也说不好吗?出去!这么严厉的黄教授对于徒孙辈如我者,从来都是不耻下问,兴致盎然,喋喋不休。这是韩国文人的礼仪风范,也是诗人的天真烂漫,更是对一切未知的好奇心使然。因为这份好奇,他学英文、学禅、读书、背诵韩文版的《杜诗谚解》、无休止地旅行,前些天甚至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自己去年报了个培训班,和一群大中小学生一起学了六个月的中文。要知道,老人家已经七十四岁了。
        这份无可救药的好奇是因为先生有一双孩子的眼睛,更有一颗童真的心。多年老友随子女移居美国,他会感慨:“再不能了 / 秋雨淅沥的傍晚 / 在仁寺洞会面 / 就着热腾腾的关东煮 / 慢吞吞喝上三杯两盏。” 会自我安慰:“算了,与其呆在一起,一个看着另一个先离开世界 / 在各自的记忆依然闪耀的时候分开,也算别有滋味。”更会来上一句:“走好 /  细菌如果一分为二的时候不快乐 / 费劲儿分开又为何?呵呵。”你都能看见他像个小孩子在笑。
        袁子才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叔本华说:“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天才诗人黄东奎的老友们懂得尊重这份童心,但有时候也颇有怨言。评论家金柱演先生曾经懊恼地和我说,东奎会半夜突然来敲自己家的门,没头没脑地闯进来说我们一起去喝酒吧,诗写不出来啊。金先生多半会穿衣起床,陪写不出诗的诗人共饮到天亮。但你如果半夜写不出评论去敲黄东奎的门,他多半会懊恼地拒绝你:我正在写诗!



        对诗歌的这份认真是带着孩子气的。他会兴奋地和朋友们讲一句好诗如何得来,如果有人质疑,就用一个晚上和你辩论。他是韩国最好的大学的资深教授,但他会在一个冬夜,和小说家金源一先生在一个地下通道的入口吹掉两瓶烧酒之后,说自己多想抛下这个谋生的工种,专门写诗。而出版了黄先生多部诗集的文学与知性出版社的编辑们也吐过苦水:黄先生诗集要出版的时候最紧张,如果他校订了一个单词,一定会再三打电话确认,你们真的已经改过了吗?他甚至会有孩子气的好胜。郑玄宗先生与黄先生共为韩国诗坛双壁,年轻时便是好友,但黄先生似乎总要压过小自己一岁的老郑,以至于有一年在西湖的游船上,郑先生即兴赋诗,满舱赞叹,小说家朴相禹笑着和我说,黄先生今天晚上怕是睡不着了,总得写一首压过老郑的好诗啊。
        “主观之诗人吧,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出生于北朝鲜平安道的先生,年少时见到爷爷精心侍弄的花园毁于战火,父亲辛苦积攒的书籍化为灰烬,早就学到了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稍长时因朝鲜战争辗转避难,胸前挂块木板卖过香烟、口香糖和巧克力,会小心翼翼地把货物摆成个好看的形状,也曾被宪兵一脚踢翻……他说过“精神的僵化不是因为思想的过剩而是因为人生经验的不足。”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荣耀之后,他依然能够认真、好胜、纯净。诗人的赤子之心怕不是因为阅世浅,而是繁华落尽之后的真淳。
        半个月前在首尔,和黄先生一起吃晚饭,老先生好奇地问完一堆问题之后还冲我来一句:“来,徐君,把你带来的酒打开,我们尝一尝。”微醺中的黄先生说现在除了写诗,最盼望能够找一个幽静而戒律宽松的寺庙,清晨的时候听一听梵钟之声。只可惜如今的韩国不复当年,漂亮的寺庙不幽静,幽深的寺院戒律严,他只好到山下的村子住下,吃肉喝酒,黑甜一觉。清晨起床,一个人走过树林和山涧,到美丽而幽深的寺院去,静静地坐下,等一片梵钟声响。



黄东奎
1938年生于北朝鲜平安南道,首尔大学英文系毕业,爱丁堡大学硕士,首尔大学博士。1958年开始诗歌创作,作为韩国诗坛元老,迄今已有《某个晴天》,《花的寂静》,《冬夜零点五分》等14本诗集出版,展现出丰富的诗歌世界。曾获现代文学奖、大山文学奖、未堂文学奖、万海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曾任首尔大学英文系教授,现为首尔大学名誉教授、韩国艺术院院士。

徐黎明
青年翻译家,1982年生,山东沂南人。现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韩文系讲师。



 
 
疼痛的味道

在去年迟到的霪雨中倒下,又被扶好,立起
如死去一般,度过秋冬
春天一到,打摆子一样活过来
绕着腰,不知疲惫地探出新叶的松树
这场大水里,又倒下了。
“把根都放到肚皮上躺倒的嘛!”
说完看过去,正是那棵松树。
再不会有人想把你扶起来了  这次。
连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动作,都来不及做
哐!被连根一起扔掉的时候
从春天起小心翼翼重新编织好的人生瞬间化为乌有的时候
树会是怎样的感觉?
推开涌上来的困意,一根一根重新连接起来的  树根的毛细血管
阳光中尖锐地刺出第一片叶子的  瞬间的  颤栗
当攀爬上来的藤蔓遮住了新叶
或是上面的死叶扑面而下,堵住了喉咙
就重新战战兢兢撕开旁边的皮肤,重新探出新叶的那绷紧的心灵……

快走吧。根
让身体在风中轻轻地摇

连根拔起也依然会留下的  回想啊
没料到树木也会有回忆的  思绪啊
请不要认为树木新的人生就此抹去!
伤口上生出肌肤的时候
伤口上密密地敷上火辣辣的血肉  一寸寸缝合  哗地  一次次裂开的
那疼痛的鲜明味道,
这地球上只要还有生命  还有生命在润渍
又怎能被抹掉?